从<一个人的圣经>说开去

伊人

 

前些天抽空读完了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发现他的写作风格和文字大都为独白式的,很对自己的胃口。高说他是为自己写作,为自己内心的平安与反省。我也是。我喜欢为自己的生活和内心感受建立文字档案,却不曾想去发表或者与人分享。与高不同的是,我没有痛苦的内心,也不曾经历曲折的生活,亦没有两性交往的丰富体验。在刚刚开始读<一个人的圣经>是,我为作者大胆的性描写感到惊讶也抗拒,认为是一种吊普通读者胃口的手段,然后再读下去,才发现他把性作为了一种比喻,通过人对性的不同认识和观点来发掘时代的烙印。作者的孤独是通过性和与女人的交往来消除的。性是他与人类沟通的独特方式。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有时会觉得高成了另一个HENRYMILLER,一个对女人和性入迷的,没有约束的,纯粹贪图感官享受的作家。HENRYMILLER是写性大亨,个人的性经验如此丰富,而且写得极其自然细致,仿佛就如写吃饭穿衣一般。读这样的小说能让人感到作者内心的完全自由和解放。有趣的是,HENRYMILLER成长于一个自由的社会,一个对个人经验和性经验极为重视的社会,而高所成长的社会环境则截然相反,却经过炼狱的洗礼而达到了同一境界,真是妙绝。可见人可以有不同的自身经验,不管复杂与否,而能从经验中提取出来对人生的态度和思考却可以十分相似。经历简单的人照样可以对生活有复杂和全面的认识,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悟性和思考分析能力,而不在生活岁月的长久或所经历的事件本身。

 

读完<一个人的圣经>全书后,我发现自己真正喜欢这本书。也许一个自由的个体真的必须是一个“父母双亡,没有妻儿”的人?高目前之所以能没有顾忌地抒发内心真实的想法恐怕与此有很大的关系。也许形式的孤独是次要的,重要的只在于始终保持一颗自由而孤独的灵魂,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可以超脱于世俗之上,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看待他人以及正在发生的事情。高能在几十年后重新回顾自己曾经有过的狂热和狡黠(他曾是造反派头头),剖析自己,也是因为当年有内疚甚至反省存在过的原因。如果一个人早就合理化了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就不会积郁那么多的情绪和愤懑,就不会依然梦见那曾经的岁月,就不会仍有冲动去翻出那些旧事来重新叙述和解释。这种痛苦在读到最后时我理解了。对于高行健来说,写出自己经历的反思过程,哪怕再痛苦,也是最好的心理治疗和解脱。这种自我施行的心理治疗非坚强的人不能做到,他成功了。他现在的心理一定比过去更健康和透明。

 

高行健在<一个人的圣经>中提到他给人题的一句词:文字是一个奇迹。文字确实是一个奇迹。我自己对文字的执迷就是因为相信文字的奇迹。没有文字的生活对我似乎都缺少了意义,不经文字记载的生活就象一阵轻烟在天空中漂游一阵就消失了,或者象一阵风吹到时有掠过的激动和感觉,但很短暂无法驻足。而经过文字记载的生活就象被加工过的生活,又过了一遍,而且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体验。很多感觉来了,去了,不去回顾也许就永远消逝在记忆的角落里,而记载下来的生活就停留了,就变成了永远。还有很多时候,只要靠文字就可以把人带到各种状态,让人经历确确实实的情绪变化和心理变化,有时甚至是行为变化。

 

听说有人写文章评论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时狠狠地批判其“流氓” 行为(指高与女性的交往),想来真是很有意思。我觉得对文学作品,对小说中描写的故事,应该用中性的眼光,用文学的欣赏眼光和终极人文的态度去看待。在我看来,高能从那样的环境和过去的自我之中蜕变成一个身心自由坦白和真诚的人实在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奇迹,因为大多数的人已经无法摆脱历史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烙印,这烙印之深已经变成了他们人格的一个部份,影响每一样他们对事物的反应。而高却能脱胎换骨,那是与他孜孜不倦的自我反省和观察(即使是在当时的环境中,甚至身为造反派时)分不开的,他随时可以游离出自身,象一个第三者一样地观察自我以及生活环境,并且用当时他从西方小说中接触到的人文思想来评判社会潮流,以至于虽然苟且偷生,却也不忘记本质的东西。这也许是他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大多数人在那个年代所受的教育完全是革命式的,不曾受过任何西方文化的熏陶,甚至很少有人真正读马恩原著)。早年所受的影响,尤其是与世界观形成有关的影响对一个人未来的成长确实至关重要。

 

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个体,一个不受任何团体,党派,社会,人群,甚至国家牵挂和约束的来去自由的个体,应该可以完全自由地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对他人的感受以及对自己的理解和批判。文学是表现生活和感受,表现个人体验的,是表现法律之外,道德之外,宗教之外的个人真实的生活,思想,和体验的,可以是对肉体的缠绵,对婚姻的背叛,对享乐的追求,对堕落的向往。因为文学(纯粹的文学)是不应该用来说教,而是用来叙述的。在叙述的过程中展现作者眼里的人生,至于故事背后的隐义则是由读者去解读和领略的,仁者见人智者见智。在千百个读者的眼里,同一个故事可以折射出千百种不同的意义,那才是文学的较高境界。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在某种意义上是达到了那样的境界。